—— 香港东区尤德夫人那打素医院临床肿瘤科助理社会工作主任萧贞建先生
人在有限的一生里充满了未知数。或许很多人都不曾去想过，人生最后的日子应该如何度过。但是当不幸真正降临、顽疾治愈无望，病人感到茫然、痛苦、追悔时，应当怎么排解呢？而病人家属，又应该怎么应对呢？
我们会发现这样的案例：病人家属不敢告诉病人的真实病况；病人家属不愿看到病人逝去，但又不知道如何处理当下与病人的关系；更坏的情况是，“谢谢”和“我爱你”还未有机会说出口，病人就已经离去。
这一切问题都可归根于病人与家属间缺乏共同沟通。在这种情况下，社工的介入、家庭会议的召开就很有必要。香港东区尤德夫人那打素医院临床肿瘤科助理社会工作主任萧贞建先生，通过案例去分析了家庭会议的必要性，以及对社工如何介入提供了一些技巧。
案例展示 （注：文中“妈妈”为癌症晚期患者）
妈妈：阿强。
儿子：您睡吧，要多休息。
妈妈：阿美今天会不会过来？
儿子：也许吧，我不确定，我打电话问她。
儿子的独白：我承认我不太会表达自己，我爱护妈妈，妈妈应该知道。我也不需要证明给别人看，当然，能证明我爱妈妈当然最好。但我不会，能怎么办呢。
（女儿和孙子进门）
女儿：妈，弟弟。（放下东西后）再说：浩仔，成天就知道打游戏，快打声招呼。
孙子：舅舅，外婆。
妈妈：阿美，你怎么才来呀？
女儿：妈，您不记得了么，我前天才来看过您。我今天一下班就过来了，您知不知道很辛苦的呀？
儿子：就只有你一个人要上班？难道不用来探望妈妈了吗？
女儿：妈，您知不知道我一个人把浩仔养大很辛苦呀，下班后还要煮饭，真的走不开。您以为我不想多点来看您吗？
妈妈：我现在好难受啊，全身都疼，也没什么胃口，我真的想赶紧死掉算了。
女儿：妈，坚强一点，每个人都很辛苦，您很快就会好起来了。不要再讲这些不吉利的话了，我盛碗粥给您。
女儿独白：现在打拼不易，难道我要为了照顾妈妈把工作辞掉吗？谁来挣钱交租呢。还有浩仔，现在还在上学，谁来挣钱交学费呀。我都已经和浩仔一起来探望妈妈了，但来到又不知道和她说什么，就只能说您赶快好起来咯。
孙子独白：唉，我都不知道外婆得了什么病，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好起来。我年纪还这么小，还没见过病人。我来到这里，除了打游戏，都不知道还可以做什么。
(媳妇进来)
媳妇：哎，婆婆。精神不错嘛，我煲了鱼汤给您呢。林医师说，这汤健脾开胃，我知道您吃东西没什么胃口，今晚喝多点汤吧。
妈妈：谢谢关心。只有你一个人来吗？阿光和孙女们呢?
媳妇：阿光啊?他和婆婆您一样勤奋，从早忙到晚。今天他值夜班呢。两个女儿，我拜托我妈照顾了。所以我今天就做代表，一个人来看您啰。
妈妈：要记得，叫阿光不要太辛苦，要不然就会像我一样，熬出一身病都不知道。
媳妇：阿光前晚就和我说，说什么做到死都没关系，最怕就是死不了，有得折腾，死不了更惨。
媳妇独白：唉，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好，老公也没交代我要说什么。儿子都不来，我都算经常来了吧。做媳妇能做到我这个份上，也算很好的了吧。
案例剖析：家庭角色转变，缺乏互相沟通
案例中，在全家面对困难时，家庭成员的沟通有没有问题呢？显然，儿子、女儿沟通方面有问题；孙子不明白为什么在医院，而他又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媳妇也不懂得怎么说话。这反映出来的问题是，一方面，病人患重病，家属很担心；但另一方面，家属各人都有各自想法，没有人联系沟通想法，从而产生矛盾。
从上图中，我们看到的是三代的家庭。那么如果爸爸生病了，他的太太会面临很大压力，因为本来是老公照顾她，而现在反过来她要照顾老公。儿子本来是被人家带着，现在是一家之主了。至于媳妇，她压力也很大，因为她平常要去照顾儿子、先生，现在又要照顾家翁。孙子本来是很开心，现在他发脾气，被爸爸妈妈打。为什么会这样呢？原因是他的爸爸患病了。
一个家庭成员患病就带来家庭各位成员角色的转变，每个人的角色变得不同了。所以一个家庭成员生病，全家都陷入困难。
在香港很容易看到类似的场景。在香港很多病人家属不敢直接跟病人说：“你有癌症了，你死定了，时间不是太多。”他们会花时间估算病人对死亡的看法，不会直接探求。可能病人家属会跟我说：“你不要跟病人说啊，跟我说也可以啦。”我跟你说以后怎么了，我骗他 (病人) 说：“没事啦，很快会出院了。”
第二种情况，病人家属会花精力检视病情如何逆转或避免，从而忽略了活在当下。他们会问：“为什么会有这个病啊？可不可能不去做化疗、放疗啊？可不可能好起来啊？可不可以继续工作啊？”
另外还有一种情况，就是病人很愤怒，担心将来的生活很辛苦。家属呢，花时间去哀悼即要逝去的亲人，而忽略争取在余下的时间里好好相处。他们没有想过可以陪伴病人多一点时间；他们只是在想以后的日子，当病人死后，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家庭会议：共同商讨，各抒己见
社工同事通常会遇到这种情况，可以怎么处理呢？若病人与家人的关系较好，他们可以自己解决家庭的问题，不用依靠社工。如果他们互相没有沟通，社工去到这个家庭可以做什么呢？那就是跟他们一起探讨问题的所在，共同解决问题。社工应该召开家庭会议，商讨问题，各抒己见，寻求共通点，从而使家人的意见一致，达成共识。
如果在香港召开家庭会议，会有什么人出席？就是爱护这位病人的家人。如果家属不爱家人，就不要参加。另外，就是愿意守护病人的或者家庭的成员。最好的就是两代家庭成员一起开会，可能爸爸、儿子、孙子也可以。
在香港，社工会与家属先见面，先看看每个人有什么看法、对病人有什么看法。我们要求每位家属都要参加，分别与儿子、媳妇、太太面谈。
在国内很多人都知道病人家属不希望与病人提及他患病。家属心中想：“他这癌症啊，不要跟他说了，他没有希望了!他没有能力、冲劲面对将来的生活了。总之，就非常的不好了。”儿子问：“为什么不能告诉爸爸?”。
除此之外，召开家庭会议的时候不是一对一。例如，我问你，“你什么问题啊?”不是这样子的。如果儿子说他不想爸爸知道他自己有病，这是什么意思？可能妈妈说：“我不 … ”。媳妇也说：“不能够。为什么不让家翁知道他有病呢？”可能要让他自己说出来。要做到circular questioning，就是大家自己做讨论，不是以“我问他、他告诉我”的方式去商量。
关于聚焦观点(meaning-focused)，举个例子，如果儿子说爸爸很胆小，不希望爸爸知道他自己病情，这就引出爸爸胆小的问题。如果儿子患病，爸爸会不会不告诉儿子呢？让儿子自己反思这个问题。
另外，就是在家庭里寻找协作者，看哪位家庭成员可以帮助这个家庭。如果这个家庭有十个人，其中九个人都不同意告诉患者病情，有一个人同意的话，就跟他说：“哇，非常好啊，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啊!”让他说出来如何将病情告知患者。
总之，每一位家座成员都有相同的发言时间，先讨论病情，后表达感受。同理心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感受。有癌症当然是不好啦，家人有否感觉到当家庭成员患病后，病人变得不一样了。有没有好的转变呢？将感受说出来。
沟通不是一对一，需与家人一起分享，相信家庭可以自己解决它的问题。
社工技巧：询问、聆听、分类
每个家庭有它的故事，不同的故事。病人遇到问题，社工不是去告诉他问题所在，而是让他说出来为什么有这种想法。
社工最主要的工作是什么?谁是专家?是社工吗?专家来自家庭，病人的家人是专家，家人可以解决前者的问题。社工不是专家，倾听他们的想法、询问问题才重要。例如，“为什么你有这样的想法呢？大家觉得是不是这样子呢？”如果家属说：“病人不希望知道自己有病啊。”“他何时告诉你呢?”这是时间时序问题。“好像很早之前。”“多早啊？”经过比较之后，家人就知道是那位家属自己因为不舍得病人，害怕告诉病人患病真相，故不敢做决定。
如果爸爸说：“爸爸有病了。”他很担心他将来的生活了。“儿子，你觉得怎么样。”太太说：“不同意，我不喜欢这样坐着，要停停。”“为什么你这样说呢？”社工查问。她停一停、想一想，可能是她自己害怕。处理这情况是没有答案、没有案例的。告诉他、让他说出来。他说不出来的话，他自己会告诉自己的。“这原来不是病人的意愿，是我自己的意见啊。”好的，尊重病人的意见啊。
另外，关于magic question就是，假若某某现在在这里，他会如何处理这件事。例如：“如果今天爸爸在这里听你这么说话，爸爸有什么感觉呢？”社工不是患者的家人，前者不知道他们心中想什么，要让后者自己说出来。
重要的是，社工要聆听患者及其家人的倾诉，不是自顾说话。听了以后，将他们的意见分类。例如，我很害怕、担心和恐惧、很担忧，抑郁，这些全部都是负面的感觉。如果病人说：“我很担心啊!”这话的意思是什么？让他把自己的感受说出来，这属于另外的分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若某人把他心里的话说出来，这就是他自己最担心、最害怕的事。
正反两例：家庭里“说”出来的自我疗愈
与大家分享一个故事。某一天有一名病人，在他死之前吐血。他的女儿刚刚在他旁边，看到这情况。他的女儿很愤怒：“为什么啊？纾缓治疗为什么会喷血呢？好恐怖啊！”他的儿子有精神病并患抑郁症，当他儿子知道后说：“为什么宁养纾缓治疗这么恐怖！”
这个案是我特别想出来与大家分享的。就这个案召开家庭会议时，家庭有十名成员出席，其中一名家属很愤怒，他说：“出来!”我打算与他对话。他说：“与您无关!医生、护士你们出来，我要投诉。”他很愤怒、哭得很厉害，说：“告诉传媒，为什么纾缓治疗，病人会有吐血。”医生告诉他：“病人突然喷血，吐出来就舒服了。后来去世了。”家属不相信。这是个很特别的个案，是我刚刚到这医院差不多三个月的时候发生的。
另一个案是一名女儿，她很爱妈妈，我告诉她：“妈妈差不多是时候要走的了。”“哇，我投诉你！”当她妈妈离世后，我跟她女儿说：“我知道你很爱妈妈。”她愤怒的原因是因为她很爱她妈妈。患有神经病的儿子说：“我妈妈才五十多岁，为什么会死?”另外的女儿也说，“哥哥有神经病啊。今天晚上发癫了。”我知道儿子没有机会报答妈妈。女儿刚刚大学毕业出来，没有机会报答妈妈。我跟她说：“每个人都有机会说出来为什么这么爱妈妈。”他说了半个小时，把他心里的感觉宣泄出来。之后，他告诉我：“谢谢你啊，感谢东区医院，你们做得很好。拜拜。”为什么他的态度会有这转变呢？因为全家人都知道他爱妈妈。大姐、二姐都爱妈妈，却没有人知道。当她们把爱妈妈的话说出来后，就觉得舒服、不需要投诉了。她们跟医生握手，说：“谢谢你啊！”
召开家庭会议，就是让每一位家庭成员有机会说出他的感受；家庭是可以自我疗愈的。
(鸣谢：香港东区尤德夫人那打素医院临床肿瘤科助理社会工作主任萧贞建先生于2016年6月29日参加由全国宁养办在汕头举行的“内地与香港宁养服务交流会”，演讲内容经部分删减和整理形成文字，获萧先生同意发布，谨此致谢。文中小标题和导语由编辑总结，不属萧先生的讲话内容；文中插图来源于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