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推开每一扇门，都像踏入一个被命运围困的世界，因为身为宁养义工的我们总在叩响那些被病痛围困的居所。门后，总是有种种难以言说的苦楚与难堪，那是被病痛撕扯得所剩无几的艰难处境。

      这天，我和宁养院社工谢安所相约来到患者杨姐家探访。门扉开启，本应属于客厅的空间，被一张病床和一张旧沙发填满，感觉空气也被挤压得稀薄了。房间的局促，如同这家人命运的逼仄——宫颈癌晚期的杨姐，初时探访还能动一些，后来就瘫痪在床不能活动了，晚期癌症的剧痛日夜啃噬着她，更残酷的是，她连蜷缩身体减轻痛苦的力气都没有，日复一日，只能盯着天花板或周围，只能侧耳听着屋内的动静，视野被局限在头顶那片小小的、令人窒息的空间里。曾经属于她自由活动的天地，如今只剩下身下这张床铺的尺寸。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试图微小的翻身，都需要依赖他人，这本身已是巨大的折磨......

      我们进去时，杨姐正因病痛烦躁叹息着，她目光涣散，在安所靠近时却一把抓住了安所的手，失声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诉说着与丈夫之前的小争吵，我一时无措，虽探访过多次各种患者，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遇到，只能默默的退到一边。只见大哥立在床边，脊背微驼，脸上是日积月累的疲惫，声音低弱地辩白：“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又何尝不难受，可这日日夜夜的……”，安所俯身靠近，一下一下的拍着杨姐的手背，声音温和的劝说，让她体谅大哥的艰难，话未说完，杨姐已经泣不成声：“这日子过够了，过不得了，不想活了......可我连死的力气都没了。” 那哭诉声如钝刀，割在我们心上，我站在一旁喉咙发紧，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面对房间里弥漫着的绝望和无助，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时的安所没有空洞的安慰，她更近地俯身，拉着杨姐的手轻微加重力度，低声的跟她说：“所以让我们帮你，好好活到最后一刻，好不好？”而后，我们轻声跟她聊些别的，试图把她的情绪带向别处，我们问她疼痛的情况、服药的情况、饮食的情况等等，我看到墙上的照片，就问她照片拍摄的情景，她开始回忆、诉说，这时我看到了她微微上扬的嘴角......

      从杨姐家出来，天已擦黑，我深深的叹了口气，无力感弥漫全身，“我觉得自己能做的太少了”，安所拍了拍我说：“我们给了她慰藉，这对她来说很重要。”这次探访安所让我感知了在无力中依然选择去“做”的重要。

      是的，我们不是救世主，无法斩断病魔，但我们很欣慰能在这连死都成了奢望的绝境里，去点燃那一丝微弱的尊严之光，我们庆幸在最后的时刻让她感受到了，她没有被遗忘，她的痛苦被看见了。我们所做的最重要的一点是让患者最后有尊严的离开。尊严并非壮丽的宣言，它有时只是躯体苦痛稍减后的一声轻叹，是病榻旁不再弥漫绝望的片刻宁静，是让一个被折磨的灵魂感到自己仍被“看见”、未被世界彻底抛弃的微光。

      而我们宁养义工，便是守在这黄昏隘口的点灯人——无法阻挡长夜的降临，却执着地点燃一盏盏小灯，让那些走向终点的脚步，能在微光中看清自己作为“人”最后的轮廓，有尊严地隐入那必然的永夜。

注：配图由宁养院同仁拍摄。